谁将为教育投资的盛宴埋单
在中国的当下,教育成就梦想显得更为急迫,原因有二:
其一,改革开放35年来迅速成长起来的中间阶层,多是教育的受益者,沿着教育所铺就的台阶拾级而上,进入一个相对优越的社会位置,这既是深入人心、难以动摇的教育期待,是他们熟悉且习惯的路径依赖,还是这个社会认可的上升通道。确切地说,知识改变命运,已经成为我们这个社会的意识形态。
中间阶层强盛的教育期待日渐焦躁,焦躁来源于纵向的代际流动对比,这一代父母已经习惯了向上流动的趋势,但到子女身上,机会空间已经逼仄,他们需要调整和降低志向:不再追求子女的代际向上流动,也要竭力防止代际之间的下滑,保障子女地位没有明显下降。
焦虑还来源于横向的压力:一个社会越不均衡,教育投资的压力就越大。“盖茨比曲线”的横轴是收入的均衡度,纵轴是代际的流动性,它揭示一个重要的现象:收入越不均衡的国家,个人的社会经济地位越受父辈地位的影响,子辈摆脱父辈地位向上流动的机会越低。这也是“拼爹”之所以存在的原因。
其二,独生子女政策不允许家庭教育投资的失败。一个孩子寄托了所有的期待,父母不仅不接受独生子失败,甚至不接受平庸。
一方面是机会空间的逼仄,教育上升通道的拥挤,另一方面是教育不仅事关家族的社会继替与宏业,更是稀缺机会分配的代理机制。如此,它的运作逻辑就显得尤其重要。
“把蛋糕做大,让更多的人能吃到”——投资教育,不仅成为个人与家庭,也成为政府合理且正当的选择。运用加法甚至乘法逻辑,教育以乐观的增长,满足越来越多人的需求。然而,越多的教育就越好吗?它能回避人与人竞争中的机会博弈吗?做大的蛋糕如何与稀缺的资源与机会兑现?何为“人民满意的教育”?通常的理解是“优质的”和“均衡的”教育,然而,“优质”有时候正在于“稀缺”。
稀缺何以可能?保障稀缺性的制度逻辑为:高竞争、高排斥与高垄断。即教育机会上的高竞争,教育筛选中的高排斥,核心利益的高垄断。在此制度逻辑下,有限理性驱使人选择“垫脚策略”:在剧场看戏,四周都静坐时,站起来会看得更清楚;左邻右舍都站起来时,垫脚能看得更清楚;当所有的脚都垫起来时,谁又能看得更清楚?
在基础教育中,学业负担为何越减越重?因为学业结果事关稀缺机会。面对人数众多、参差不齐又都渴望获奖的选手,竞赛规则的制定成为技术难题——既要确保参与的大众性,又要确定获胜的稀缺性,要平衡地玩好这一戏法,还真不容易。这就需要规则不断地推陈出新。
在精英高等教育时代,本科文凭就可以获得不错的工作机会;在大众高等教育的今天,硕士学位已经贬值。然而,大学毕业生巨大的就业压力,逼迫研究生教育不断扩大规模,甚至波及博士教育。当中国博士教育质量屡被诘问时,通过增长教育年限以获取稀缺机会的策略,已意义不大。筛选的核心已不在数量的多,而在质量的高,即稀缺性体现于质量的高低,体现于高等教育系统内部不同的院校层次:有吸引力的就业岗位不断提高门槛,不仅要求211院校,更苛刻的要985高校,甚至爆出非“三北”(本、硕、博均为北大)、“五清”(本、硕、博外加中学、小学均为清华)不考虑的传闻——既荒诞又合理——精英的垄断性、排斥性已淋漓尽致。越来越多的家庭畏难于中国教育的高竞争,失望于中国教育的低回报,转向国际教育市场,“海龟”开始变成“海待”……这正是“过度教育”得以产生的制度逻辑。
对个人及家庭来说,教育投资已成为一场成本高昂的豪赌。难道他们没有意识到风险吗?非也。问题是:难道他们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吗?如同一场激烈且漫长的马拉松竞赛,参赛者能看到的只是一个个具体的对手,稀缺的机会如同阳光下的影子,当你要抓住它时,它又跑了,在不远处顽皮地向你招手……你只有咬牙坚持跑下去,不放弃就意味着希望,或许也可能有机会;而放弃即彻底地失败——这正是“过度教育”得以产生的心理动因。
教育在此已成为一种防御性的策略,不参与即出局,准确地说,大众高等教育时代,更多更高的教育已变成一种强制性的资格要求。在此情势下,教育想不“过度”也难!我们忧虑的是:这场教育投资的盛宴将由谁、且以何种方式埋单?(作者刘云杉是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