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没有大师的时代膜拜“大师”?
“大师”的黄金时代有没有结束
陈方:“大师”又来了,上一周“气功大师”王林特别火。隔三差五,总会有那么一个“大师”涌入公共视野。其实这些年被媒体曝光出来的大师并不少,曝光一个,反思一次,但“大师”总绵绵不绝。如果回忆一下这些年我们“追”过的“大师”,名单一定很长很长。
周东飞:我就不想回忆那些进入公共视野的“大师”了,说点儿自己的生活经历吧。小时候,我们村里有一个“女大仙”。有时候放学经过她家门口,会听到她在屋子里又哭又叫,那是她在替人“做法”。这位“大仙”墙内开花墙外香,我们村子里的人从来不信她。她也没干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儿,不过是骗几个小钱,让没指望的人觉得有了指望。
我们村里还一个草药中医,我从他那里知道了什么是巫医一体。他也帮人号脉看病,在看不好的时候,也帮人弄点巫术。大师、大仙这些事儿,有着强大的民间基础。
陈方:说到“大师”,我们报纸在1998年时披露过一个,号称是河北的“胡万林”。这个“大师”叫郭志辰,自称是“神医”,打着传统中医医学的幌子,实际上干的是骗人勾当,目的只有一个,让更多被病魔逼到人生悬崖边上的人,把血汗钱和救命钱白白留给他。报道之后,有关部门的态度还算积极,把这个“神医”查处了。1999年,郭志辰修养院开始凋敝了。这个“大师”在2011年7月15日去世了,但作为故事后续,据说他的几个女儿还在香港,以“大师”的身份,活得很滋润。
李妍:具体哪位大师我倒没遇到过,但我能感受到很多次这种大师热潮。各种怪力乱神的大师,从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有了,那时流行各种特异功能,像耳朵听字之类的。后来就变成了气功热,很多普通老百姓对气功很痴迷,数以万计的人练过自发五禽戏、鹤翔桩。当然,这些神话最后都破灭了。再后来,人们发现还是养生是大事,于是张悟本等养生“大师”开始横空出世,让大家吃绿豆、吃茄子。
陈方:记得还有一位作家,出了好厚好厚一本书《大气功师》。那段时间真是全民“气功热”啊,“大师”也如火山迸发一般涌现。现在应该说好多了,一出“大师”,舆论无一例外猛拍之,没有丝毫迟疑躲闪,这是好现象。“大师”的日子不好过了,黄金时代早结束了。
丁永勋:王林其实是比较古典的“气功大师”,成名于20年前,当时气功非常流行,不光是老百姓信,很多高官也信。
周东飞:嗯。我认识的一家人,全家都是气功迷。
李妍:只要是强身健体、延年益寿的,老百姓就容易去信,特别是又不用自己掏一毛半分的,多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。
周东飞:后来经历了“反对伪科学”,一夜之间,各种神功似乎又都消失了。
那些膜拜“大师”的精神基础
陈方:东飞说一夜之间神功消失,可“大师”们为何总是前赴后继呢?而且,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,现在的“大师”和以前的“大师”走的路线不一样,现在的“大师”市场定位非常清晰,瞄准的都是高端人群,而上世纪80年代末的那些“大师”,选择的多是贫困大众。
周东飞:“大师”市场定位变化,不是“大师”们更聪明了,是他的“受众”更弱智了。
陈方:“受众”比以前更弱智这个说法我有点儿不同意,毕竟人们现在物质比以前丰富了,科学素养以及接受的教育要比以前好很多了啊。
周东飞:我说的“弱智”其实和这些不完全有关系。平民是神医的拥趸,而官员、富豪、明星,则是神汉类大师的粉丝。平头百姓不去找王林,因为王林擅长的那套把戏,平头百姓用不着。当然,王林也不屑做平民的生意,他们没油水。这就好比两种卖东西的模式,一种是卖珠宝,半年不开张,开张吃半年;一种是卖百货,货卖堆山,薄利多销。王林这类大师,他的崇拜者中还真有信他的。
丁永勋:关于这个问题,我看到东飞兄和李妍都写了文章。关注点更多是大师充当了利益掮客,作为官商之间的中介,营造一种类似长江商学院的人脉关系网。这可以解释一部分大师的粉丝,比如地方政府官员、一些想拿到项目的企业家等。但是,这无法解释大师的另外一些粉丝,比如底层的普通老百姓,还有马云这样非常成功的企业家。他们找谁利益交换呢?
我其实更关注信仰大师的精神基础。比如像马云这样的人也信大师,可能正是因为他缺乏正常的信仰,需要一种心理慰藉,作为一种寄托,寻找安全感,主要还是一种心理需求。不管现在科学已经昌明到什么程度,宗教信仰短时间内还不会灭绝。正常的信仰,起着抚慰人心、劝人向善、伦理劝诫等作用。如果正常的信仰供给不足,或者受到压抑,大家就会去信歪门邪道的巫术,江湖骗子就会吃香。
在西方也有这样的江湖骗子,但多数人信仰世俗化的宗教,很少有人会崇拜江湖骗子。有人会见到大卫科波菲尔就跪地拜为大师吗?
陈方:嗯。永勋说的对。马云就信,马云在微博里回应说,“过度的沉溺信仰和迷失信仰都是迷信,今天我们是后者:永保好奇”。回应一本正经的,看不出来他是为了利益才去信大师。
美国有一本书叫《沙滩上的房子——后现代主义者的科学神话曝光》的书。此书一篇序言说:科学研究的产品(自然规律)必须被视为一种社会建构,其有效性依赖于专家之间的默契;科学知识只不过是“众多故事”中的一种;对客观知识的追求是一种堂吉诃德式的幻想;说一种社会中的科学比另一种社会中的科学更好,这并没有明确的意义等等。这种知识上的相对主义的流行,科学被剥夺了客观真理的内容,被当作只是一种“叙事”、一种“社会建构”,其危害首先就是取消了科学与伪科学的分界,为伪科学的泛滥提供了理论的支持。所以,美国纽约大学理论物理学教授索卡尔说:“难怪大部分的美国人不能分辨科学和伪科学。”
现在关键问题是,当作为精英的马云们都不能分辨科学和伪科学,确确实实让人感觉很悲哀。问题根结,也许就在永勋说的精神问题的依托上面。
丁永勋:马云这些人怎么也算个精英了,他的商业头脑很厉害,但对骗术的辨别力实在太差了。李一道长的水中憋气、王林大师穿个小内裤玩蛇,都是很低级的江湖戏法,一般人都能看出破绽……他说对未知好奇,怎么也得高端一些,探索宇宙的奥秘、科学前沿,为什么信这些戏法呢?找刘谦不好吗?
李妍:话说,刘谦要不玩魔术而说自己是气功大师,估计马云也会信的。
周东飞:这是科学知识和科学素养的区别。马云可能知道的很多,但他缺乏基本的科学素养,缺乏基本的质疑精神。他知道计算机和电子商务,换个场合,就不一定能看懂变蛇的把戏。
丁永勋:另外,有些官员也真的很迷信,这个我了解一些。一个官员一见面就问我周易懂不懂,然后跟我说哪年不能动,哪年适宜换工作。说得我很诧异。
周东飞:所以,我才说啊,现在的受骗者比原来更弱智了。
接着永勋刚才的话说,永勋说到宗教的安抚作用,这是一种普遍的需求,除了这个需求之外,我觉得还有中国当下的某种特定精神需求。人人都无安全感,对富豪而言,他们的不安全感比官员可能更胜一筹。他们不清楚自己的财富因何而聚集,不知道自己的财富将来要因何而消散,富极而衰的悲剧让他们胆战心惊。
李妍:对,有这个因素。赵薇、李连杰这样的演艺明星可能更典型,他们平常在聚光灯下风光无限、前呼后拥,但其实有很强烈的不确定感和危机感,这种荣光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,有时是因为韶华逝去,青春不再,有时是因为没了靠山,所以很缺乏安全感。
搞钱的“大师”与他的权贵帝国
陈方:说到王林,除了神功之外,还有一套本事。王林扬言说,“我王林想搞什么项目都搞得来”。而且,据江西芦溪公安局一名负责人说,芦溪常会有一些官员到王林家中,公安会负责一些保护工作。这一方面固然说明拜访他的官员多,另一方面也可看出他有点特权。
周东飞:每一个大师都是搞钱大师。这简直是一个铁律。至今,没有发现哪一个大师一心渡人的灵魂,丝毫不问利益的。问利益也没错,但得合法。这种以神功为幌子的牟利,就是坑蒙拐骗和欺诈。大师们的医病医心都是幌子,最终目的是组织一个CLUB和PARTY。然后,他就是左右逢源的掮客自己从中渔利。王大师的豪宅是如何来的?难道他会变钱?
李妍:以王林为代表的“高端”大师,让我想起了那个行走江湖的“假钦差”。某种程度来说,大师与假钦差建立自己权贵帝国的路数其实差不多。假钦差是先与企业搭线,然后通过企业与地方政府取得联系,成为政府座上宾,然后又通过政府关系去介入一些企业,这个网就织好了。同样,王林等大师也是可以先结交一些商界人士,通过商界结交官员,再通过官员认识更多的商界、演艺界,如此循环往复,织成了一个巨大的权贵关系网,于是大师的王府就变成了官商、演艺界的“长江商学院”。说白了,大师与这些官商演艺人士,还真不存在谁骗了谁,谁又特别弱智,大家都是聪明人,都明白世界是个大舞台,需要一个巨大的平台和网络去成全自己。
陈方:对,其实这是一种“伴生关系”,高官巨贾为大师提供资金和资源,大师为他们提供所谓的“信托”“精神”保障。二者缺一不可。
丁永勋:毫无疑问,充当官商掮客和利益中介,是“大师”获取利益的主要渠道。江西的同事说去过王林大师的家,金碧辉煌,非常豪华,而且阔绰到可以借钱给政府。这次王林又被炒热,除了被马云黑了一下,据说还跟一个金钱往来对象闹掰了有关,他向中央巡视组举报了。媒体的报道里也提到了,他帮人牵线搭桥,给谁争取到了什么项目,给谁谁送了多少黄金。其实媒体报道的重点也应该在这里,要搞倒大师,也只能从这些地方下手。有人愿意信那些低级的骗术,也是人家的自由,一般是无法治罪的。但基本上所有大师都游走在法律边缘和灰色地带。多少都有利益输送、圈钱交易、非法经营、非法行医等行为。大师的骗术其实不难。但是很难查啊,投鼠忌器。当地媒体记者有那个号称1.6万一本的画册,他统计了一下,和他合影的高官就有很多。
李妍:话说,大师那么喜欢拍合影照,这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背景多么深厚的显摆样子,估计跟那个“几十张绿卡”的表态差不多。
世间无大师,所以“大师”才盛行
陈方:说到“大师”,其实我常常想起大师,这是一个“大师”频出的年代,大师和专家一样都成了贬义词。我们遭遇的都是一些诈骗式的精神产品,真正的精神产品却绝迹了。
周东飞:这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词嘛。我们所需要的大师,是真正的堪为民众之师,堪为社会骄傲的杰出者。他们在自己研究的领域之内,有洞见独创,影响一代风气,开创独特局面,这样的人才配称大师。而王林这样的大师,不过是加引号的大师。
丁永勋:陈方所说的大师,是科学大师、学术大师、艺术大师。像爱因斯坦、鲁迅、乔布斯那样的。马云这样的人,不去拜乔布斯、季羡林,而去拜王林,也反映了某些社会精英的品位。
周东飞:世间无大师,所以大师才盛行啊。
李妍:一个社会有人迷信那些低级的怪力乱神大师,其实不奇怪,不是说了嘛,人类天生就对常识、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保有好奇心,所以也可以理解这种心理。但是有一点也必须清楚,一个正常社会可以允许一些小范围自我的迷信存在,但如果这种现象成为社会主流文化,甚至直接进入了社会上流阶层,成为一种流行文化,这就值得警惕了
陈方:嗯。李妍说的没错,杜绝“大师”频现,光靠教育确实也不行。中国社科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李河说,现代社会中科学和理性的教育并不缺乏,但“大师”们依旧很多,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社会功能的缺失。一个配置合理、功能完备的现代社会,一定能满足人们的精神追求,不仅满足活着时候的精神追求,也能满足慎终追远的需要。所以说,满足精神空间的需求,本身有社会学的功能,但是我们却从来没有过这种基本的设计。既然社会功能中不给它位置,那么就一定会出现地下的、低水平的、诈骗式的精神产品。
李妍:伪大师越流行,越证明那些真正在精神世界有所建树的大师的虚弱。因为人们精神层面、精神空间建设的虚弱,才最终导致了人们去迷信那些可以提供神力的所谓大师。
周东飞:还有啊,那么多平日里把信仰挂在嘴上的官员,也成为“大师”的常客,说明他们的脑袋更空虚。
丁永勋:对,正常的信仰要有,但科学和宗教要分开。国外很多科学大师也信教,但他们致力于发扬人的理性和科学精神,很少有人信巫术和超能力。
周东飞:另外我还觉得,如果我们的社会是公平公正的,整个社会氛围是积极向上的,人们各安其位,不需要对自己的当下和未来陷入无休止的焦虑,“大师”们做法的空间就小一点。
丁永勋:是的,如果大家都按规则办事,掮客和中介就会失去市场;人们可以靠能力和实绩获得肯定和上升空间,就会减少很多不确定感和被操纵的“行货”感。当然,我们也需要方舟子这样的科学传道者和社会啄木鸟。方舟子虽然我很多方面也不喜欢他,但他的科普基本是还是比较靠谱的。国外有很多这样的科普机构和民间组织,专门揭发骗术,监督这些巫术边缘信仰,不至于为害社会。
还有媒体,媒体要有辨别能力和科学素养。不要为骗术提供舞台和传播机会。比较典型的是李一,一开始很多媒体追捧他。
李妍:如果再进一步反思一下这个社会为何出不了大师净出“大师”,看社会精英和官员态度就知道了,对真正大师的冷落和不重视,追捧这些歪门邪道的“大师”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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